轻柔的音乐声骤然停止。片刻之后,又再度响起,只不过变换成了较为恢宏大气的曲调,迎接女王。
阿芙拉一身金装——如她身份一般尊贵的金色长裙,勾勒出全身的曲线。华丽的金饰与耳坠,使她浑然天成的美貌更加动人。两个心腹侍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,在王公大臣、诸多贵族以及帝都名流的注视中,缓步走下楼梯,坐在唯一的一把金椅上,微微举起右手,示意乐队暂停奏乐。
一切杂音都消失后,年轻的女王开口说道:
“承蒙神恩,我们的帝国在战争中胜利,神的恩赐、将士们的勇气,还有矮人族的友谊,使我们重新沐浴在和平安定的光辉之下,享受富庶生活带来的欢愉……”
大意类似的话语今天早上她已经在正殿中说过一次了,王公大臣还有贵族中的一部分也亲耳听过,因而并没有特别在意,尤其是参与了谋杀计划的几位。贵妇与小姐们对女王衣着打扮的关注程度远远胜于她的发言,孩童们迫于父母的压力,装出一副认真听的模样,心思却早已经飞上了餐桌,甚至还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,偷瞄那些美味佳肴。
“为了迪尔斯帝国!”
“为了女王陛下!”
共同举杯饮下美酒后,宴会终于开始。
这种规模的宴会只有王室才能开得起,凡是有点权势又不傻的都把宴会作为重要的社交场合看待,能不能尝到美食不重要,重要的是发展人脉。
身为帝都、乃至帝国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,杰尔自然受到了极大的关注,绝大多数是想拉近关系,在他们看来,讨好这个年轻人就等于讨好女王。过去倍受他们关注,收了不少金银珍玩的两位大臣,罗尔索斯和兰德,彻底被晾在了一旁,几乎无人问津——这样反倒使形势有利于他们的计划。
有人羡慕崇拜,自然就有人嫉妒。
“你看他那张脸,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……皮肤白得像扑满了面粉,下巴也尖得像漏斗,嘴边上比女人还干净,我真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男人……”
说话的是厄特罗纳,他的父亲本是平民,靠香料生意发了家,挤进了贵族圈,他也成了财务大臣兰德之子兰吉克的好友之一,而且,其貌不扬。
他的发言顿时引来好友们的赞同,好像杰尔除了长得讨女人喜欢以外真的一点本事都没有。
“我说诸位,”最年长也最沉稳的军政大臣罗尔索斯之子罗纳德摆了摆手,让他们暂停,“这样评头论足只会让我们更加愤慨,让魔法师更加沾沾自喜,不但伤害不了他,反而丢了我们的面子。”
“那你说,该怎么办?”
刚刚受了一顿气的兰吉克咬牙切齿地问,那架势似乎如果罗纳德不肯说的话,他就会当场把他活剥,从他肚子里挖出答案来。
“我们必须先弄清楚状况——他现在是凯旋归来的将军,是帝国的英雄,还是女王陛下喜欢的青年,我们不能公然表现出我们对他的不满,那样只会显得我们缺乏度量和胸襟,招来别人的嘲笑。”
贵族公子哥们纷纷点头称是,完全不知道自己本来就心胸狭窄。
“他的战功如今人尽皆知,他的英俊也是有目共睹——但是,除此之外呢?他还有什么长处?想想我们毫无自由的童年、少年时代吧,想想那些长胡子的老先生吧,那些曾经被我们称之为‘该死的’‘无聊的’课程,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。”
兰吉克等人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。短暂商议几分钟,便在罗纳德的带领下,浩浩荡荡地朝他们共同的敌人走过去。
“这帮臭小子,又搞什么名堂?”
参与暗杀计划的大臣们见到此情景,忍不住低声怒骂。
“别着急,我过去看看。”
长了一张商人脸的监察大臣波迪诺端着酒杯,笑眯眯地走向杰尔不远处,那里站着律法大臣汉尼法。两人一边假装交谈,一边注意青年们的动静。
不过多时,波迪诺转身返回,脸上依旧挂着微笑。
“诸位,好消息,臭小子们正用他们各自的学识刁难魔法师,只不过怎么看怎么像变相的阿谀奉承罢了。”
的确是个好消息,他们的计划本就是趁他骄傲自满、毫不设防时,送他去见死神。
大臣们互相交换眼色,随后两三人一组,不动声色地走到杰尔的四面八方,距离他四五米或者更远,站在那里假装闲聊,别人即使仔细看也看不出破绽,除非从上方俯视,才能发现诡异之处。
杰尔刚刚结束与罗纳德的“友好”交流,结果自然是罗纳德完败。
输在自己最擅长的辩论领域令罗纳德感到羞愧难当,急着想转移话题或有个人上来搭话,碰巧这个时候,有一名身材高瘦的青年端着两只雕满美丽花纹的酒杯,走到杰尔面前。
这名青年是御医格里尼的义子,名叫格拉方,自幼生活在王宫中,跟着义父学习医术,将来好接任御医之位,今年二十五岁整。他年幼时,格里尼把他看管得严严实实,不许他贪玩,甚至把他锁在房间里。为了打发时间,格拉方只好拿起了义父的医书,这种方法使得格里尼没费多大力气就培养出了一个年轻医师。格拉方过了十七岁生日后,格里尼亲自带着他面见国王、王后、王子们,还有十五岁的小公主……想要继承自己的衣钵,首先就得学会跟这些大人物打交道。
格拉方彬彬有礼的表现令格里尼十分满意,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老头却不知道,他的义子、学徒,自从第一次看到小公主,就完全被她迷住了:缎子一般光滑的棕发,洁白无暇的脸蛋,还有如同蓝宝石般璀璨动人的眼睛。从那以后,他常常想起她美丽的身影,还有莺歌燕语般动听的声音。
后来,他想法设法跟她见面,却没能如愿——小公主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,她有很多课程要学,有了空闲的时间只是和侍女们一起玩闹,根本没有他格拉方的机会,他陷在痛苦的单相思里无法自拔。
也不知道神是有意帮他还是愚弄他,三年后,一种罕见的疾病席卷了整个王宫,王后和王子们集体染病身亡,几位负责治疗的御医也没能幸免,只有格里尼一个人逃脱了魔爪。国王一时召不到新的御医,只好让格拉方顶上。而公主难以走出一下子失去四个亲人的悲痛,常常病倒,他这个新御医也就常常为她看病。虽然满足了见公主的心愿,她也比过去美了许多,但是格拉方一点也不开心,他甚至悄悄地在心里埋怨神灵,为什么创造了这么美的女人,却又要夺走她的笑容和快乐,简直就是残忍!
更让他恼怒的是,那些贵族青年,压根不管公主情绪如何,只是一味地想办法接近她。一个个衣着光鲜,内心却是十足的野兽……说不定连野兽也不如。有一回,一个贵族青年居然当着他的面伸手去摸公主的香肩,一时气急的格拉方冲上去大打出手,丝毫不顾在场的国王和诸多大臣。最后,他被发配到厨房去做半年的杂活,那位贵族青年却只是挨了父亲一顿骂就算了事。
过了不久,他就从侍卫那里听说,公主启程出访汉斯王国,这下那些该死的公子哥跟他一样见不到公主了,格拉方有点幸灾乐祸,却又担心公主的安危。幸好几个月后,公主平安地回来了,随行的却不是骑士,而是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家伙。然后,各种各样的谣言开始在王宫里流传,一开始他还会怒斥散播谣言的人,然而没过多久,他自己也相信了,并且开始憎恨这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家伙。
好不容易才想出要怎么收拾他,他却消失了,连一点消息也没有。格拉方高兴了好一阵,却又冒出一个金发小白脸莱纳斯,还一下子成了御医。他正想下手,那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家伙居然又跑回来了,俩人还打了一场,听到这个消息的格拉方乐得手舞足蹈——你们尽管斗吧,等斗得不可开交,我再把你们全都收拾了……
事情的发展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,这俩人竟然一起消失,杳无音讯。格拉方也恢复了御医的职位,他自认为这是好运。
现在,从来没听说过的家伙变成了举国闻名的英雄,而他的忍耐力和嫉妒心也到了极限,萌生了杀意,他的好运也给了他一次机会——
“我叫格拉方,是御医格里尼的徒弟和义子。”他彬彬有礼地作着自我介绍。
杰尔根本不知道王宫里还有这么个人,不过御医格里尼他倒是印象深刻。当初宦官基尼中毒身亡后,正是他负责验尸并向伊克汇报的。
尽管格拉方身份不高,但杰尔还是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,听他说话。
格拉方抛给他的问题却是御医莱纳斯的下落——他要在杰尔死之前搞清楚剩下那一个到底会不会再回来。
距离他们不远的罗尔索斯也竖起了耳朵,等待杰尔的回答。
“帝国法律规定,战事一结束,就必须上交大将军的徽章,我只好把善后的工作交给了莱纳斯,大概再过一个月就会回来。”
罗尔索斯的手下打探到的消息也是莱纳斯留下善后,可他认为莱纳斯已经被杰尔悄悄杀掉了。现在听杰尔这样说,莱纳斯应该还活着,而且还会重返帝都。
在他的整个计划中,莱纳斯是一颗重要的棋子,即使他死了,罗尔索斯也会找个人来替代。
“既然莱纳斯没事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格拉方笑着说,递上酒杯,杰尔欣然接过。
这只酒杯看上去与其他酒杯没有任何不同,唯一的不同是看不见的:被格拉方下了毒。
他用的是一种小蛇的毒汁,无色无味。他把毒汁抹在酒杯的边缘处,这样,哪怕杰尔只喝过一口,嘴唇也会沾上毒汁,他再去吃别的食物,毒汁就会进入他体内——就算什么也不吃,毒也会从嘴唇慢慢渗进去。总之,只要他的嘴唇碰了酒杯,就必死无疑,还不会立即死去,作为证据的酒杯则很快就会被送去清洗,没有人会知道凶手是格拉方。
这是格拉方苦苦思考数日才想出的绝妙方法。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,只要找个借口让杰尔喝酒就行了。
于是,他开始跟杰尔东拉西扯,这让参与暗杀计划的大臣们稍稍乱了阵脚——计划里可没有他的存在,他们把目光投向罗尔索斯。
罗尔索斯示意他们先按兵不动,随后,他自己端起酒杯,和兰德一起走上前去。
见到这两位大人物,格拉方显得有些自卑,停止了发言。杰尔则浅笑着打量他们二人,当他的视线落在兰德身上时,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。互相问好之后,他以十分随意的语气说道:
“兰德先生好像比早晨在正殿时胖了一点啊。”
“啊?这,这怎么可能呢?大概……大概是因为白色的衣服比深色的显胖吧……”
颜色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是,这位贪生怕死还怕疼的财务大臣穿了一件锁子甲,为了防止在混战中被同伙误伤。
难道被他看出来了?
幸好,杰尔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,没再对此发表言论,神色也没有异样。
罗尔索斯开始称赞杰尔不辞辛苦打探敌情,并及时返回帝都使帝国对龙神有所准备,加上将士们的勇气和杰尔的英明指挥,这才能顺利获胜。兰德也随声附和着,说帝国能有杰尔这样的人才是神对帝国的厚爱,是迪尔斯王室多年来的虔诚所致。
“不管怎么说,真正做出决策的是女王陛下,如果她不相信我,或是对此犹豫不决,我再忠心、再努力,也不会有任何作用。”
机会来了——格拉方举起右手:
“为女王的圣明干杯!”
话都说到这儿了,如果不同意,就是对女王的不敬。罗尔索斯只好举起酒杯:
“祝愿迪尔斯王室能有女王这样杰出的继承人。”
兰德一向擅长溜须拍马,即使阿芙拉听不见,他也以吟诗般的口吻说道:
“神的女儿,我们爱戴您!”
神的女儿?
回想起无论何时都冷若冰霜的语调,还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,杰尔忍着笑意,和他们一起举杯:
“女王万寿无疆。”
两名青年和两位长者一起仰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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